拉爾斯又做了那個夢。

夢裏是他曾在深淵魔域底層見過的那個平原，周圍依然是浴血奮戰的人類聯軍與黑暗魔獸，只是這次他卻不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呆在那裏，他穿著鎧甲策馬穿過血與屍體的河流，一路沖到了人群的最前方。他完全無視了周圍崇拜、敬慕和期待的目光，劇烈顫動的視野裏，只有那個高高立於骨龍背上的身影在不斷擴大。

“芮茵——”

拉爾斯猛地驚醒過來，像是剛才夢裏的奔跑還在延續一樣劇烈喘息著，太陽穴還在突突抽痛，他伸出手指用力抵住額頭，努力回憶著最後的那些細節。然而，和往常一樣，那聲呼喊之後發生的事情，他什麽也沒看到。

從深淵魔域回來開始，那場兩百年前的戰爭就不斷在他的夢境中重現著，只是每一次都在戰神出現的一刻戛然而止。除了看不到下文而產生的強烈失落外，拉爾斯心中竟然還有那麽一絲慶幸。

兩百年前，如果真的是自己殺了她……如果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，拉爾斯不能保證，自己是不是還能繼續正常地活下去。

他翻了個身，撒嬌一樣把腦袋埋到了身邊的人肩膀上。

一只手搭在了他的額頭上，輕柔地揉了一下男人順滑的長發，女子的聲音低低在頭上響起來：“做噩夢了嗎？”

“嗯。”拉爾斯悶悶答應著，“我夢到了你……芮茵，你真的是黑暗之神瑟雷斯嗎？”

順毛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，女子肯定地說：“我不是。現在我可以出門了嗎？”

“……不行！”

拉爾斯憤怒地坐了起來，剛剛委屈難過的小模樣消失得幹幹凈凈，他陰沈地看著她：“你為什麽想要離開這裏？是去找那些‘同伴’嗎？芮茵，我不知道你瞞了我多少東西，但是，在外面的事情平息下來之前，你不要想離開這裏一步！”

芮茵無所謂地笑了笑，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一樣，重新順從地躺了回去。

這裏是坎德爾城堡的一個房間，然而整個城堡除了拉爾斯和芮茵之外，再也找不到任何別的人類。陽光緩慢移動過空蕩蕩的大廳和走廊，整個世界安靜得近乎虛假。

或者說，這本來就是個虛假的世界吧。

四年前芮茵離開的時候，拉爾斯曾經用影之劍造出了一個夢境，他截取了自己所走過的所有風景片段，作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送給了她。可是芮茵沒想到的是，在自己離開期間，這個夢境已經被他完善到驚人的程度。山川建築，草木河流，除了沒有生物之外，所有的東西都在魔法的驅動下安靜運轉著。

在屬於他的夢境中，所有外來的魔法全部失效，通訊全部切斷，就像是被隔離在現實世界外的孤島一樣，只有制定規則的人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。

就算是主神在這裏，恐怕也沒辦法施展威力吧……為了軟禁自己，他還真是費了很大力氣呢。

從始到終芮茵臉上的表情都很平靜，她像是完全不在乎男人對她做什麽一樣，只是用一種無奈而包容的目光註視著他。

這樣平靜而沈默的芮茵讓拉爾斯感到恐慌。

拉爾斯呈大字狀攤平在床上，碩大的一坨身軀牢牢堵著通往外面的道路。那種“求打求罵求別走”的死樣子讓芮茵簡直連動手揍人都沒了興趣。

然而，就算拉爾斯豁出去連臉都不要，外面的戰況激烈的時候，仍然需要他親自出面處理。

拉爾斯用魔法仔細探查了夢境的每一個角落，在確定沒有一絲裂縫之後又強行奪走了芮茵手裏的鏡子，腦袋在芮茵胸前蹭到炸毛，才頂著一顆花椰菜一樣的腦袋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這裏。

夢境的世界恢覆了徹底的寂靜。芮茵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姿態平躺在床上，她輕輕閉著眼睛，過了一會兒，忽然輕聲喊道：“莫爾多瓦？”

黑色的霧氣迅速在她身邊匯集起來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，身穿黑色鎧甲的高大騎士已經半跪在芮茵面前，他一言不發地深深低著頭，安靜地等待著芮茵的指示。

芮茵的雙眼仍然安靜註視著天花板，輕聲開口道：“他們現在走到了哪裏？”

“四塊大陸中，七分之一的領土已經被占領，一個星期之前他們遇上了人類聯軍，推進速度明顯變慢。不過只要避開白精靈的魔法，仍然能繼續下去。”黑騎士沒有任何音調起伏地回答道。

“深淵魔獄那邊呢？”

“第四層的通道已經完全打通，只要您一聲令下，底層的魔獸大軍就可以直接來到地面上。”

“是麽。”芮茵雙手枕在腦後，平淡地應了一聲，“可是，如果我不想下這個命令呢？”

“……主君，請不要讓屬下為難。”

“我開玩笑的。”芮茵扯起嘴角笑了一下，“你等了兩百年，不就是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嗎？我怎麽舍得讓你為難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繼續發呆一樣盯著頭頂的天花板，宛若自言自語一樣輕聲呢喃著：“等了兩百年……只為了回到那個也許根本就不屬於你們的地方，奪回那些也許根本不適合你們生存的土地，甚至不惜再次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……莫爾多瓦，黑暗生物都是這樣可憐而可悲的存在嗎？”

黑騎士的頭深深地埋下去，他像是紮根在地上一樣一動不動半跪在那裏，以沈默應對著芮茵的所有話語。

芮茵突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一樣，擡起手來慢慢把袖子卷了上去，白皙的手腕上方，本來應該是小臂的部分，卻布滿了模糊的黑色碎片，那些黑色緩慢地蠕動著，像是有生命的物體一樣，正在從上到下逐漸吞噬其餘的部分。

芮茵定定看了自己的手臂半天，終於輕笑了一聲，放下了衣袖。

“走吧。”她站了起來，輕快地轉了個身，“既然拉爾斯已經出發，我們差不多也該去那裏等他了。莫爾多瓦，你能帶我離開這裏嗎？”

黑騎士沈默地點了點頭，他站起身來，一只手召喚出巨劍，無聲地在空氣中迅速劃過，一道黑色的狹窄裂縫立刻出現在房間中央。黑騎士收起巨劍，安靜地退回到原來的位置。

芮茵饒有興致地註視著被打開的通道：“在拉爾斯的夢境中，也能做到這樣嗎？真不愧是莫爾多瓦呢。嘛，不過你知道的吧？越是這樣，我就越是討厭你。”

她冰冷地吐出了最後幾個字，然後毫不猶豫跨入了黑騎士打開的通道中。

在對抗黑暗魔獸的戰爭中，白精靈們和戰神的銀翼騎士團起到了最大的作用。前者是因為天生擅長與黑暗魔獸相克的白魔法，後者則是因為……比黑暗魔獸兇猛得多的絕對碾壓性力量。

“這位新的戰神……殺氣是不是太重了點？”一位須發皆白的魔導師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。

“呵，這並不算什麽。”白精靈部落首領阿提亞輕輕笑了一下，“作為主神之一，戰神西薩羅所代表的，是戰爭、榮耀與勝利。他不是仁慈的生命之神赫爾博提雅，只要能取得勝利，西薩羅從不在意使用的手段。”

魔導師了悟地點了點頭：“原來如此。不過，我們沒能找到生命之神赫爾博提雅，真是太遺憾了。”

“的確，真是……太奇怪了呢。”阿提亞擡起頭來，看了看前方拉爾斯的背影，若有所悟地低聲說道。

他們是從一個出現魔獸的深洞下來的，不出意料，這個奇怪的深洞所聯通的，正是深淵魔獄的一部分。這支可謂大陸最強的小分隊一路浴血奮戰，在拉爾斯的帶領下，已經來到了深淵魔獄第三層。

“西薩羅冕下對這裏很熟悉呢。”阿提亞微笑著說，“您以前來到過這裏嗎？”

“嗯。”拉爾斯冷冷應了一句，明顯一副愛答不理的高傲模樣。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，幹脆地割開了巨蟒身體，魔獸的血液滴入泥沼中，黑色的漩渦迅速出現在眾人面前。

下面是第四層，芮茵曾經呆過的地方。

拉爾斯根本沒有流露出一點等等後面同伴的打算，毫不猶豫率先跳入了漩渦中，還在通道中的時候咒語就已經念完一半，只等待一出去就立刻封住通道，不管後面的人會不會懷疑，先……先把芮茵在深淵魔獄帶過的所有痕跡清除之後，再編個借口也不遲！

然而，當通道的黑暗終於消失的時候，拉爾斯卻結結實實楞在了當場。

第四層的出口原本應該是某個落後鄉鎮的集市，但是現在，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。

堪比坎德爾城的龐大城池像是蟄伏的巨獸一樣出現在他面前，泛著晦暗微光的灰色巖石在看不到穹頂的廣闊黑暗之中無限延伸。城內所有的建築都是死寂的一片，像是在深深的水底一樣，奇怪的黑霧繚繞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。

“……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？”

突然出現在身後的聲音打斷了拉爾斯的驚訝，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忘了封閉通道的事情，跟在他後面下來的人陸陸續續出現在那座奇怪的城市之外。所有人都用驚呆了一樣的目光註視著這座出現在底下的壯麗城池。

“拉爾斯，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？”尤文納皺著眉頭問道。

拉爾斯緩緩環視著周圍陰暗而壯麗的建築，不知是不是錯覺，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慢慢地浮上了他的心頭。

“我不能確定，但是，這裏很像是我們曾經見過一次的地方。在黑暗精靈神殿的地下，那個只有亡靈存在的城市……”

像是在驗證他的話一樣，最後的那個詞還沒有說出口，那座黑暗的城市就驀然被無數微光點亮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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